一位新冠重症病人的口述:如何在ICU里活下去

时间:2023-02-10 21:45:16 作者:水韵 热度:

#頭條創作挑戰賽#

病情觸底反彈,是在ICU必經的過程

文/ 凌馨

編/ 王小

一位新冠重癥病人的口述:如何在ICU裡活下去

2月7日離開ICU到隔離病房的轉運途中 圖/受訪者提供

孫英春,北京最早被確診的新冠肺炎重癥患者之一,在2020年的大年三十住進北京的地壇醫院重癥監護室(ICU)。

在地壇醫院,孫英春住瞭28天,一半時間在ICU度過。多數時間,他躺在床上,身上插滿各種管子,隻有雙腳能暗暗搓動,醫療儀器規律地響著,襯得病房尤為空寂。他能感受到的與外界的聯結,就是粗大的氧氣管不停往鼻子裡灌著氣,“像個打氣筒”,可還是越來越喘不上氣。一度他與傢人作瞭最後的道別。

就像一個俗套的賺人眼淚的故事,剛住進ICU時,醫生對孫英春說,“你放心,就算你上瞭呼吸機,我也一定能把你救回來。”

經歷瞭生死,他真的在第14天走出瞭ICU,又用另一個14天走出瞭地壇醫院。

2022年12月底,孫英春深居簡出,出門佩戴N95口罩,但也做好瞭“復陽”的準備。他對《財經》記者口述瞭自己的“ICU生存攻略”,想告訴大傢,得瞭新冠重癥肺炎,是怎麼從“鬼門關”走出來的。

血氧90,從急診到ICU

我是除夕前一天下午去的地壇醫院急診,那時已經發燒十天瞭。

2020年1月9日到14日,我回武漢看瞭趟父母。當時已經聽說武漢有一種不明原因肺炎正在傳播,我很小心,出門都戴著口罩。現在回想起來,可能是在回程高鐵上摘下口罩喝水感染的。

回北京的第二天下午,我在傢沒出門,突然覺得有一絲涼意,還打瞭個哆嗦。當時室內供暖23度,我就覺得不對。第二天開始發燒,最高燒到39度。

我決定自我隔離,不再出門,下單買瞭兩個血氧儀,每天對照著監測幾次。接連燒瞭十天,每天感覺都比前一天差,但還是不願相信自己得瞭新冠肺炎。我決定必須去醫院,是血氧降到92瞭。前一天量還是96、97。我試瞭很多次,深呼吸之後再測,還是低。

有經驗的同學、親朋推薦瞭地壇醫院,說這裡是專門收治傳染病的。我是開車去醫院的,我不能冒風險讓出租司機感染。

剛到醫院,走路、說話都可以,但是喘得厲害,四肢無力。等確診入院,再從車上拿行李下來,已經有些拉不動箱子瞭。

當時醫院發熱急診的人不算多。給我接診的醫生是楊大夫,他也給我量瞭血氧,量完瞭又換其他幾個指頭再量。我看得出,他是個極善良的一個人,反反復復測量,就是從心裡不願意你是這個病。

楊大夫沒穿防護服。我說你這樣是不是太危險瞭?他說傳染病有自己的機理,應該沒事。他還安慰我:不用恐懼,傳染病也沒那麼可怕。

做完檢查、拍瞭CT(電子計算機斷層掃描),我到一個沒人的過道去等結果。這時候我感覺身體裡所有力氣都在消失,靠著墻都站不住瞭。

很快楊大夫拿著CT結果出來,神色凝重,說你準備馬上住院吧,就是確診瞭。

楊醫生一直在一線工作,但一直沒被感染。我出院以後專門去感謝他,他特別激動,說我是他第一個簽字送進去的新冠病人。他告訴我,兩天後他正在傢裡做飯,聽電視裡說有個北京50歲的新冠肺炎患者去世瞭,“我當時眼淚就下來瞭,以為就是你,你當時的指標太低瞭”。

一位新冠重癥病人的口述:如何在ICU裡活下去

1月23日親手測量血氧的門診楊松大夫 圖/受訪者提供

我住進醫院之後情況確實很不好。第一天在普通病房,輸液、吸氧,抽血檢查。第二天下午兩三點時,醫生拿來病危通知書讓我簽字,簽完後準備瞭一下生活用品,就進ICU瞭。

那時我還勉強能走,自己坐著電梯上樓。去ICU的那個走道,顯得特別長。我是做傳媒的,平常會拍點片子記錄一下。當時心裡就想,這要拿一個攝像機跟拍,厲害瞭。

ICU,不明甚懼

進瞭ICU,迎面一堆人等著我,有七八個,醫生、護士,還有北京電視臺的攝影師。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進ICU。

就覺得ICU裡面很靜,擺滿瞭儀器,有大大小小的屏幕顯示著各種指標,還有個不知道什麼機器,在頭頂嗖嗖吹著冷風。

一位新冠重癥病人的口述:如何在ICU裡活下去

我在ICU 圖/受訪者提供

電視劇《大宅門》裡面白三爺有一句臺詞,“我他媽我瞭(完蛋瞭)”。當時我腦子裡一瞬間空白,然後出現的就是這幾個字——我他媽我瞭。

我剛一被安排躺到病床上,接著呼啦一下所有人全圍上來看著你。這時,一個為首的男醫生來給我聽診,一個年輕女醫生開始大聲報出各種身體指標,那些指標我基本都聽不懂,就是隔著一個個防護面屏,看到醫生們的臉色很嚴峻。

後來我知道為首的男醫生叫劉景院,他給我聽診的時候,可能是穿著防護服聽不太清楚,他就把自己的防護服解開瞭,喉節都能看到。當時我就急瞭。劉景院說:你放心,我是專業醫生,不會那麼容易被感染。

聽診之後,劉景院跟我說:

“有一種可能,就是你的病情有一個向下的過程,最糟糕就是要上呼吸機,但你放心,就算上瞭呼吸機,我也一定能把你救回來。”

他隔著面屏說話的時候,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,非常誠懇、堅定。

一位新冠重癥病人的口述:如何在ICU裡活下去

呼叫設備故障,臨時用尖叫雞替瞭兩天 圖/受訪者提供

在重癥室上ECMO(人工肺)相當於做手術,對醫生非常危險,前幾次都是劉景院自己操刀,讓年輕醫生站在身後。我身高192厘米、體重200多斤,有次去很遠的CT室做檢查,女護士抬不動我,劉景院就和另外三個醫生和男護士一起抬著我進出病房,前後折騰瞭一個多小時。

就這麼在ICU住下瞭,身上插瞭好多東西,輸液的、手腕上測心電的、指尖上測血氧的,人躺著幾乎不能動,完全被各種管子、線包圍瞭。

那天晚上,我躺在那,手機也關瞭,當時護士告訴我,不建議病人使用手機。說實話,有一種從未經歷過的蒼涼感,更蒼涼的是,一位中年女醫生給我拿瞭一大盒餃子,我說吃不瞭那麼多,她說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啊,你要盡量多吃才好。

我能看到當時女醫生的表情,對我特別憐憫,也能感受到她聲音裡有一絲恐懼。

到後來跟醫生們聊天,醫生都說當時心裡也慌,因為這是一個全新的傳染病,對它瞭解都很少,但在面對病人的時候,他們都得克制,不能表現出來。

ICU裡24小時機器轟鳴,我的頭一直很疼,呼吸嚴重不暢,深深插入鼻腔的氧氣管很硬、氧氣很沖,把鼻腔和喉嚨裡吹得極難受,還流過幾次鼻血,凝血把鼻腔都糊住瞭。我就把氧氣管插在嘴裡,用棉簽蘸水伸進鼻腔,一點點地清理幹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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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CU病房 隻能從這個小窗看到外面的通道 圖/受訪者提供

最難受的是深夜,根本睡不著,迷迷瞪瞪睡幾分鐘就醒,再想辦法睡。我知道,在這個時候,睡覺對我至關重要。

ICU裡大部分病人都是動不瞭的,或昏迷的。有兩次我做CT出瞭病房,在過道裡使勁往別的病房裡看,隻能看到一個個病人都是一動不動躺著。後來病床緊張,還有人在過道裡躺著。

我始終腦子清醒著,隻是身體狀態一天比一天差。最早幾天,劉景院醫生一進病區就來看我,臉色特別沉重。

幾個主管醫生也都告訴我:這個病會有一個向下的過程,到谷底再反彈,要多久反彈,還要看你自己的努力。

最高興的一刻,護士搬走呼吸機瞭

在ICU住到第七天,我感覺精神要出問題瞭。

隔壁兩個人也不正常。一個大姐,聽起來50多歲,總是有哭鬧聲,還能聽到護士在勸她。不過,我當時心裡挺替她高興,能哭能說話,說明她身體狀態開始好瞭,至少不用插呼吸機。至於這個階段精神不太正常,在我看來很正常。我自己也覺得自己有些不正常,ICU 的環境實在是太隔絕瞭。

那段時間,醫生護士一天進病房次數不多,每次都匆匆忙忙,時間不會太長,兩三分鐘。多數時候都是自己一個人,看著灰暗的屋子,手指上閃著紅光的血氧儀,還有門上小小的窗子——在那個窗子的外面,是一個長長的過道,過道有一面是玻璃窗。我努力伸長脖子,就可以隔著小窗,看到外面大窗子之外的一點點風景。

有一天晚上,我突然發現,過道裡的大窗戶放下瞭窗簾,完全遮住瞭我能看到的風景。我一下就感到瞭窒息,心裡也頓時慌得摁不住。我請護士幫忙把窗簾拉上去,但太高瞭,護士弄不瞭。正趕上劉景院來查房,我就跟他說瞭情況,希望他處理。劉景院問過情況說,這個窗簾壞瞭,要不明天吧。我說別等明天,今天晚上我就瘋瞭。

劉景院出去後不久,我看到窗簾升瞭起來,當時窒息感就消失瞭。

再過兩天我去做CT,看到窗戶上貼瞭張紙條:“窗簾不要拉下來,孫教授要看風景!”護士告訴我,那天劉醫生搬來把椅子爬上窗臺,弄瞭半天才把窗簾固定,然後就找紙筆寫瞭這個紙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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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景院等醫生幫我拉起通道窗簾後留下的紙條 圖/受訪者提供

離開ICU的時候,紙條還在窗戶上。我一直有遺憾,當時該把紙條取下來,一輩子做個紀念。

那些天,我不斷聽各種音樂,還聽相聲,從劉寶瑞到郭德綱,找最有趣的段子反復聽。最要好的一群同學,還有幾位亦師亦友的老師,一直在微信裡陪著我。

他們幾乎不說安慰的話,還像往常一樣,嬉笑怒罵。唯一有區別的,大傢都不會像平時聊得太晚,都希望我早點睡覺。

最難的幾天數秒度日,我實在熬不住瞭,就主動找一個老友,請他給我講講他過去的經歷。他上來就跟我說:跟我比你這點事兒算什麼呀。他就用電腦給我打字聊,一直寫到凌晨三四點,還把跟這段經歷有關的東西拿出來拍照給我看。

朋友們在精神上的幫助,對我身體上走出低谷,是最大的幫助。

醫生護士來查房的時候,我會盡量跟他們多說一句話,看到我狀態好點的時候,醫生護士也會跟我開個玩笑。大傢都想調節一下氣氛,當時的環境,對每個人都太壓抑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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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CU餐食 圖/受訪者提供

我胃口一直還好,每頓飯我都努力多吃,好跟病毒對抗。那時ICU病人吃的是醫院小灶,比醫生吃的都好,雞鴨魚肉、青菜水果俱全,還有酸奶。當時我的味覺一直是錯亂的,吃香蕉會覺得特甜,甜得難受。護士問我想吃啥,我說就想吃鴨梨。過瞭兩天,她就給我到別的科室“偷”來瞭好幾個。

還有護士給我拿來一大包酒精濕巾,帶著香味兒,是她自己的。在床上能有點力氣的時候,我就拿著濕巾擦臉擦身,盡量讓自己清爽一些。我的雙腳沒有掛管子,我常常會用雙腳互相搓壓,還抵著床幫做一些按摩的動作。醫生說,這樣輕微的活動可以。

有一天看到胡子長得太長,我就用牙膏當剃須膏,用瞭一個多小時,完成瞭刮胡子的動作。刮胡子的時候,氧氣管得從鼻孔裡拔出來,為瞭不讓儀器報警,我還是用嘴含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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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五點十分來抽血的ICU護士 圖/受訪者提供

ICU的護士異常辛苦,輸液、吃藥,什麼事都是她們管。不巡視的時候就在電腦前值班,聽到哪個病房的儀器報警,“啪”一聲推開門就沖進來,特緊張。

從醫生護士對我的態度,我能看出自己的病情變化。我在ICU最後四五天,明顯能感覺他們進來後的神情和動作都在放松。有一天,一個護士從我的病床旁拿走呼吸機,

說瞭一句:反正你也用不上瞭。哎喲,這可是真高興,我懸著的心一下落地瞭。

我總跟醫生說我想快點出去。2020年2月7日早上,護士突然通知我,可以轉去普通病房瞭,就是先得住單人病房過渡一下。我記得很清楚,那天拿瞭個很大的黃色袋子,把所有生活用品都放在裡面。我抱著它,坐著輪椅,被推著離開瞭ICU。那一天,陽光非常燦爛。

接下來我在普通病房待瞭兩個星期,期間還有持續的發燒、腹瀉,但整個身體的指標並沒有變壞,體力漸漸恢復,我可以洗澡,甚至還動手洗瞭全部的隨身衣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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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院時與宋美華醫生合影 地壇2月20日 圖/受訪者提供

出院後,我回過地壇醫院。一次是出院一個月後復查,查出來索條影增厚,還有尺寸不大的結節等。但無所謂瞭,能活過來就好,不能想太多。

還有一次,出院20個月左右再去查抗體等,配合醫院的科研工作。我專門去探望給我治療的幾位醫生,一直在疫情一線的他們,都很疲憊。

我們都沒說“再見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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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院25天後看到的第一個日出 圖/受訪者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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